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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宗祠筹建背后的现代冲突


来源:澎湃新闻网

祠堂是传统乡土社会的重要空间,它通常是同一姓氏的村民共同建造的用于祭拜祖先以及办理红白喜事的场所,它不仅仅是一幢用于公共活动的建筑,更是乡土村民的精神象征。

S村的祠堂终于建起来了,仿古的样式。一眼望去,三个牌匾格外醒目。最显眼的是门楼上黑底烫金的四个大字:叶氏祠堂;再往下是镶嵌在墙体的小一点的金色字体:三头湾文化中心;再往下是祠堂门上方的横批:南阳世家。

门的两边是两根暗红色的柱子,每根柱子上有一条自下而上盘旋的雕龙。这柱子支撑起的是整个祠堂的门面——一座大气典雅的门楼,黑色的瓦顶、红色的喷漆、金色的雕花,看起来传统、时新,又有一点仓促,就像这个村庄本身一样。

新落成的叶氏祠堂

S村是位于江西省上饶市鄱阳县西北部的一个自然村,地处两市三县交界之地。该村现有家庭167户、人口748人,田地430亩;全村为单一姓氏,均姓叶。村民们的收入来源主要是务农和务工两部分,但是务农所占比不大,三分之一的家庭已没有务农的收入。在有务农收入的大部分家庭中,务农收入也只是作为家庭辅助性的收入,收入主要来自务工。务工地点多为浙江省、广东省和本省等地的城市,故S村的相当一部分村民“离土又离乡”,待在村里的时间仅为春节期间。

可以说,这是一个典型的当代南方宗族村落。

新祠堂的资金来源

在新祠堂建立之前,S村人常觉得抬不起头:“我们这么大的村子居然没个像样的祠堂,真没面子。”

祠堂是传统乡土社会的重要空间,它通常是同一姓氏的村民共同建造的用于祭拜祖先以及办理红白喜事的场所,它不仅仅是一幢用于公共活动的建筑,更是乡土村民的精神象征。

一幢气派的祠堂往往代表一个村庄的门面。近几年S村附近稍微有点规模的村子都兴建了新的祠堂,S村觉得别人又不是比自己有钱,别人可以建,那他们也可以建。加之原来的祠堂既小又破,是一座砖瓦房,祭祀活动时无法容纳太多人,满足不了需求,于是兴建新祠堂的事日益提上S村的议程。

2017年初的时候,几个村民在村口的一块空地上点燃了鞭炮,在“毕毕剥剥”的爆竹声中,新祠堂的修建正式动工了。

作为一项公共工程,祠堂的建造极大地考验着S村的经济能力和组织能力,经费摊派不公可能引发冲突,另一方面,如何凝聚日渐原子化的村庄力量也是一件难事。幸运的是,S村人轻而易举地破解了这些难题,秘诀是传统力量的调动。

先说资金的筹集。在村民们的商讨之下,新祠堂的筹集资金分两部分:一部分为每个家庭必须出的资金,一部分为村民自愿捐助的资金。

必须缴纳的钱以家庭为单位收集,具体规则为每栋房子收3000元,每个男丁收3000元。举例来说,一个家庭如果有三位男性(不分年龄),那么应出的钱为3000(房子)+9000(三个男丁)=12000元。所以这里的按家庭出钱严格来说应是按房子出钱,“家庭”不是正式制度中的“户籍”。相对于按户籍出钱,按房子出钱是一种更公平且有效率的选择。其公平性体现在占有村土地资源与所出费用的一致性。

S村是经过政府规划、移民建镇的村落,全村每栋房屋的占地面积都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且相差不大,不能随意扩大。这就意味着每栋房屋占有村土地的面积差别不大,以房屋为单位收取费用是公平的。

还有些家庭父亲和儿子拥有不同的房屋,但是户籍却没有分开,或者有些家庭两兄弟户籍分开,但是却居住在同一栋房屋。如果以户籍为单位收取费用,那么意味着组织者要收集村民的户籍信息,但是大部分村民因外出务工信息难以收集,且户籍的变化相对于房屋的变化更迅速、更不易被人察觉,因此以户籍为单位收钱费时费力,以房屋为单位收钱简便易行,也符合村民感知村庄的方式。

而对于“每个男丁3000元”这项规定则更是体现了传统父系血缘的逻辑,无论是年至八十的老年男性,还是刚出生的男婴,这一规定均有效。女性不用摊派费用,这意味着祠堂更是男性的祠堂。对于这一规定,没有一个村民表示异议,村民们认为儿子多是一件“好事”,即使要出的费用多,“那也是应该的”。

资金的另外一部分为村民的自愿捐款,即村民在缴纳了必须出的钱的基础上可以另外再多出一点钱款,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已经迁出村落的村民也可以捐钱。这些已经迁出的村民尽管在村中没有房屋,生活也和S村联系较少,但是他们依然会被视作S村人,“因为他们的名字在宗谱上”。

如某一叶姓男子,其从未在S村生活过,是名副其实的“城里人”,但是由于其父亲是从S村迁出的村民,所以该男子和S村村民依然认为他是S村人,他也捐了2000元建造祠堂。但是这种捐款采取非强制的自愿原则,也有迁出的村民不捐款。即便如此,部分迁出村民的捐款依然体现了乡土社会中由血缘关系产生的认同。

通过自愿捐款和必须摊派的钱,S村共筹集了17万元人民币,这已足够在农村建一座不错的祠堂了。

祠堂竣工庆典吸引了众多人观看

建造祠堂所需的组织体系同样调动的是传统的组织力量。这种组织体系以父系血缘关系为线索,将S村划分成五个不同的团体。这些团体在村民的方言中叫作“股”,在普通话中为“支”的意思,意即不同的支派,五个“股”的祖先是兄弟关系。

“股”的现实作用主要体现在红白喜事上,假若哪户村民家中要办红白喜事,那么同一股的村民家中必须有人过来义务帮忙。办红白喜事的村民也必须邀请同一股的村民出席酒宴,每一股都有属于自己的厨具,用于股里村民置办酒宴。

在每一“股”中还有更细的血缘划分,为“至亲”。假如一户村民认为另一户村民是自己家庭的“至亲”关系,那么这两户村民(主要指男性户主)的太爷爷就是同一人。

本次祠堂的建造即以“至亲”为单位,选出了13个代表,这13个代表均是每个“至亲”团体内部推选出来的,这13个代表全权代表所有村民商讨有关祠堂的各种事宜。

祠堂落成典礼

S村祠堂的落成庆典为期四天,从2018年2月21日至2月24日,即农历正月初六至正月初九。前三天表演传统赣剧,正式典礼放在“日子比较好”的最后一天。

S村为典礼搭建了充气拱门,铺设红地毯迎接来宾,组建鼓乐队、礼仪队、治安队等。在正式典礼的这一天,S村村民将本村内的小车悉数开去别的地方,以腾出位置给来宾停放车辆,治安队负责引导交通及维持典礼现场的秩序。

戴红袖章的治安队

当来宾到达祠堂前的广场时,其带来的烟花爆竹交由专人在烟花燃放区燃放,站在拱门前的前任村长与嘉宾握手表示欢迎。握手过后,嘉宾穿过拱门走在一条通往祠堂的红地毯上,地毯两旁是鼓乐队打鼓表示欢迎,行至祠堂门口有礼仪小姐负责接待。嘉宾在送完礼金后会领到一张写有就餐区域和桌号的餐券以及一个纪念水杯,嘉宾根据餐券对号入座,等待典礼和宴席的开始。

在祠堂内部,近一百张桌子分置在祠堂的一楼和二楼。舞台灯光打在大厅里人们的身上,音乐在不停地播放。舞台的大屏幕上显示着“热烈庆祝落成典礼”。典礼开始之前是歌舞表演,劲歌热舞虽然吸引了来宾们的目光,但是大家对于女演员们暴露的穿着没有过多的惊讶。

表演过后,典礼开始。舞台的中央横放一排桌椅,重要嘉宾在此落座,重要嘉宾包括乡领导、从S村走出的干部、村长、S村辈分最高的人、其他叶姓村落的代表。舞台左侧为发言台,领导干部、兄弟村落的代表发言,发言内容多为庆贺祠堂建成,之后是剪彩仪式。

我置身其中,如果不是听到熟悉的乡音,看到熟悉的村民脸庞,一定会恍然以为是在城市里的某场开幕仪式。典礼物品的陈设、流程、形式无不在模仿现代的典礼仪式。

相对于全国有些庆典刻意采取仿古形式,S村的祠堂庆典则刻意显示了其与现代化的接轨程度。这或许是因为在S村人看来,传统一定程度上意味着贫困,故要努力摆脱“传统”的标签。还可能是S村人想对来宾展示雄厚的经济实力。

无论是出于哪方面的原因,祠堂建造路径和展示路径之间的错位表明:处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S村既不够现代化,也不再是传统的乡土社会。

村民的利益冲突

虽然部分传统价值观在S村仍有一席之地,但已日趋淡化。祠堂本是宗族力量、祖先的象征,但是落成典礼上没有任何与祖先崇拜有关的仪式。在祠堂二楼,我甚至发现一张打印好的祖先画像被弃置在地上,无人看管。宗谱、香炉、香烛这些祭拜器具均没有出现。

弃置在一旁的祖先画像

在典礼日的上午,正式的典礼尚没有开始,人群却迅速朝厨房的方向聚集。随着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治安队开始关闭祠堂的侧门,防止更多的人围观。原来是发生了一起打架事件,和祠堂资金有关。

由于大部分村民尤其是青壮年村民常年在外务工,因此在资金筹集的时候,不少村民是将资金托付留守村中的某一村民代为转交。祠堂建成以后必须要对资金进行汇总、核算,但是却有代为转交的村民不愿意拿出别人的钱款。

典礼那天有村民借着酒意与不愿意拿出钱款的村民起了冲突。冲突引起不小的骚动,聚集了不少人群,村民们疏散了人群,脸上表情各有心事,对打架事件不予置评。典礼上人们的欢乐远比音乐和灯光营造的欢乐少。

冲突的解决是在典礼的后一天,村长召集男性村民们男性开群众会,公布了建造祠堂的开支事宜,要求应交出钱款的村民交出资金。几位村民并不买账,拒不交出资金,后来在多方压力之下,才陆续交出钱款。

另外在典礼举办的广场上,有四个临时支起的烧烤摊,除一个摊位来自其他村庄外,其他三个均为S村村民搭建。这个三个摊位所卖东西相似,意味着彼此之间是竞争关系。但三个店主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即使有两家店主是邻居关系。

祠堂典礼上,村民显现的对利益的追逐只是S村价值追求功利化的一个小片段。在日常的村庄生活中,巨大的贫富差距、攀比之风无不刺痛着村民们的神经,现代生活的物质享受也挑动着村民们的心,市场经济和村内现实叠加,让许多村民认为“这个社会就是要钱”。

新祠堂的建成并没有唤醒村民们曾经的集体记忆,也没有使他们变得更团结,反而带来了冲突和争斗。那场精心布置的落成典礼更像是展示给外人看的美好节目,而不是村庄解决自身问题的探索。

S村传统的观念、组织力量依然十分强大,另一方面,村民乐于模仿现代的城市文明。在传统和现代的狭缝中,功利化的价值观肆意地生长起来,拜金倾向正在破坏S村传统的人际关系。

元宵过后,外出务工的村民基本已离开村庄,S村的祠堂如同附近其他村的祠堂,静静地、茫然地伫立在空心的村庄中。

夜幕下的祠堂

[责任编辑:郝嘉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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